彼处有忘却,此处就有纪念。那一直沉默的存在,一旦走到台前,会格外耀目。
2月2日晚,在务工人员聚集的朝阳区金盏乡皮村,举行了一场诗歌朗诵会,并在网上直播。“我沉默的诗篇原是机器的喧哗”19位诗人朗诵了自己的作品,他们都是工人,从事炼钢、采煤、铁、建筑、爆破、制衣等形形色色的工作。代替90后工人许立志出场的是他的哥哥,朗诵他的遗作。
也是2月2日,许立志的诗集《新的一天》在京首发。这本遗著是通过众筹方式出版的,3000册新书,即将递送给众筹的参与者们。
在朗诵会上,财经作家吴晓波提到,2月3日他将出席胡润全球富豪榜的发布仪式。“活在这样的世界里,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。”吴晓波说,“但我相信,真正有灵魂的人,是在这里的工人诗人。诗歌是这个时代最后的秘密。”
那么,让我们谈谈工人和诗的故事,谈谈我们时代的“秘密”。
诗集
为了许立志,迎来《新的一天》
“我的诗篇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”,诗歌评论家秦晓宇是主持人之一,最近两年,他致力于把工人诗歌从的盲区中拉出来。
2013年,秦晓宇将工人郭金牛的诗《纸上还乡》推荐给了第44届荷兰鹿特丹诗歌节,这首诗涉及富士康“十三跳”事件,作者曾负责安装防跳网。秦晓宇撰写了《共此诗歌时刻》一文,发表于2014年2月的《读书》,文中特别提到了《纸上还乡》的故事。
看到这篇文章,作家吴晓波很感慨。“过往三十多年,中国工人阶级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之一,可是他们一直被、被、被低俗化,秦晓宇让我看到了事实的另一面。”然后他邀请秦晓宇主编一本《当代工人诗典藏》。
“工人诗典”的编辑工作远比秦晓宇想象的困难,“一片深海,找到里面的游鱼很不容易。”他看了无数打工诗人的创作,看到工友们在各自处境里,被现实逼出的灵感。编辑过程中,他按照作者的年龄排序,希望藉此将诗歌和中国工业化进程联系在一起。其中有鞍钢工人田力的《炼钢,炼钢》、巷道爆破工陈年喜的《炸裂志》、制衣厂女工邬霞的《吊带裙》、农民工郑小琼的《月光:分居的打工夫妻》“在他们的诗句中,能感到中国转型的沧桑变化。”从60后到80后,一代代工人在用诗歌诉说,然而秦晓宇心底一直有个愿望:如果能有一位90后的农民工诗人,书写城市化进程里农民工的迁徙故事,才足够完整。
于是又有一番在博客和各种打工诗歌论坛上的泅游终于,2014年3月底,他找到了曾在富士康打工的许立志和他的诗。
“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/他们管它叫做螺丝/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,失业的订单/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”
秦晓宇读了许立志所有的诗歌。“这是把人生经验和写作经验直接打通的创作。虽然不一定每首都好,但是他绝对算得上打工诗人以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。”
他通过电子邮件和许立志取得联系,表示希望收录他的诗并会支付稿酬。“他很快同意了。我猜想他应该挺开心的。”
“《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》直接抄袭花生酱的产品说明书,有很深的意味。”一颗颗花生在流水线里被压榨,最终的归宿是死亡。在秦晓宇看来,这首不像诗的诗,就如杜尚著名的现成品艺术《泉》那只放在博物馆里的小便池。“如果说把马桶放进博物馆是在挑战艺术的资本化,那这首诗就是在挑战社会的资本化。许立志的诗里有很多意象,像是大机器的小小零件,也有很多的死亡。”
“我咽下奔波、咽下失所/咽下人行天桥,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/我再也咽不下了”
2014年9月30日,许立志选择纵身一跃,让流水线变成一块青春的墓地。第二天,许立志的微博发布了一条预先设定的消息,只有四个字:“新的一天”。
轰然一声死亡的巨响,人们才知道,一个年轻的生命曾经这样活过、过。随后一拥而上,这个流水线上的年轻诗人的故事被反复讲述了一阵子。
“许立志深深地生活在死亡这个主题里,不只是写写而已。”秦晓宇感到惋惜,“这么有才华的年轻人,就这么走了。”出事之后,他首先想到的是,为许立志出一本诗集。他和同事们找到了许立志的家人。这个过惯了默默无闻生活的家庭,不愿意让伤口再次撕裂,许立志的哥哥许鸿志了一切的采访。“我们本想在朋友间进行募捐,但是被许立志的家人了。”秦晓宇说,他们看到了许家的克制、和自尊。最终,纪录片导演吴飞跃提议开展一场众筹,以出书的名义,“筹措一些钱,替立志尽孝”。秦晓宇为此联系了吴晓波,他也是“蓝狮子”图书的出版人,吴晓波很痛快地答应了。
2014年岁末,“一个底层打工诗人的遗著:许立志诗集《新的一天》”众筹活动,目标为6万元,支持50元及以上的读者可以获得不同数量的诗集。今年1月15日活动顺利结束,最终筹得136850元。除去出版、寄送的成本,其余交给许家,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义务劳动。
2月2日,《新的一天》首发式在作家出版社举行,3000册书将全部递送给众筹的参与者。秦晓宇说,未来如果还有加印的可能,版税等事宜将由蓝狮子出版和许家协商。
朗诵会
这些诗来自“底层”,耸入“云端”
纪录片主要拍摄了六位工人诗人的故事,但还需要一个整体结构,于是就有了2月2日的“我的诗篇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”,未来它将剪辑穿插在纪录片中。
主人公们第一次相聚了。陈年喜、绳子、乌鸟鸟、吉克阿优、田力、魏国松、铁骨、白庆国、邬霞、老井等19位诗人来到皮村的新工人剧场,这些很少发声的人走到了镁光灯下。他们的“演出服”多半就是工作服,他们没有修饰过的面孔,没有动听的嗓音,没有抑扬顿挫的腔调,尽管排练时都把自己的诗背得滚瓜烂熟,但一上台就变得格外紧张。
“一双手,加上另一双手,是两双手/对,无数的手/从鲜嫩,到粗糙/从一个夜晚,伸向另一个夜晚”(田力《炼钢,炼钢》)
“一堆累累白骨/地心太黑,太封闭,兄弟们/不要在此悄然低泣了/把你们悲戚、潮湿的灵魂/这条条闷热、漆黑的闪电/都伏到我的肩上吧”(老井《矿难遗址》)
“我说着这些多刺的油腻的语言/它们所有的刺都张开着/刺痛这柔软的时代!”(郑小琼《语言》)
工人们带着各自的乡音,用诗歌讲述着自己的生活,也讲述了世界原本的模样,这是从泥土、流水线、巷道、铁、炼钢厂、油田、服装厂,从那些与“中国奇迹”息息相关的地方诞生的诗篇。新工人艺术团的许多抱着吉他,高唱《生活就是一场战斗》。
剧场空间有限,但朗诵会搭载着互联网直播被传到了更广阔的地方,动人的诗歌发自“底层”,耸入“云端”。所有参与《新的一天》众筹的读者,都获得了一张网络直播的入场券,还有网友通过购票了这场朗诵会。网友们纷纷留言,传递感受,参与直播,借助流行的弹幕,很多情绪飘过屏幕。“那会子工人是老大哥啊”“真实。想哭。这些诗歌太珍贵”“在医院治疗室外面排队检查,感谢有诗的充实,泪流满面”“这才是真实的中国呀”
当舞台交给许立志的哥哥许鸿志时,现场和网络评论都变得安静。
“我再咽不下了/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/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/耻辱的诗”
许鸿志并未多言,他低着头读了弟弟的几首诗,包括这首著名的《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》。朗诵会上还播放了《梦中秋》,是难得的许立志生前的朗诵。
工人/诗人/彝人
作为鹰的后代,我们远离家乡
朗诵会最后一章的主题叫“退着回到故乡”,出自工人唐以洪的诗。打工者的故乡意味着什么?难道就是每年春运遥指的地方吗?
身穿民族服装的彝族诗人吉克阿优朗诵着:“我谎称自己依然是彝人/谎称晚辈都已到齐/但愿先祖还在/还认得我们穿过的旧衣”
吉克阿优生于1985年,小时候辍学,放过两年羊,初中时开始写诗,“看我喜欢文学,老师和校长给了我很多书,后来还免去了我的学费。”他曾经迫切地想读大学,但高考临近时母亲去世,却让他觉得“就算考上大学也没有意义了”。他上了中专,被选送到重庆师范大学下面的班,后来被派往服装厂“实习”,“本以为是了解生产衣服的各个环节,没想到成了职业派遣,我做了逃兵,学业就算中断了。”
“好些年了,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/从大凉山到嘉兴,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/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《指经》”
他跑到山东、、东莞,变成了没有名字的“外来务工人员”。他做了三年鸭绒填充工。一开始他只想用诗歌表达自己,“每个打工者写诗最主要的动机就是自己的情绪,因为只有诗歌才不会我们”。后来他的作品《工厂的夜有些黑》发表在《打工诗人》上,他欣喜若狂地拿给工友们看,老板似乎不太高兴,和他说“其实每个工厂的夜晚都是这么黑”。阿优问他,你懂不懂诗?
他渐渐出名,有人叫他“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彝族打工诗人”。他觉得身上的担子变重,“我感觉有,有一百万彝族在外打工,应该帮他们说点什么。如果言比现实更有力量,我们就用文学做出抵抗。”他写的彝人在天桥上听到乡音(《天桥上的母语》),写彝族打工者在接触新思想之后反思包办婚姻(小说《索玛花》),在他的诗行里,被工厂派回乡村招工的人,是现代社会的奴隶主
阿优还办了彝族打工者的文学组织,命名为“飞鹰”。“鹰是彝族的图腾,作为鹰的后代,我们远离家乡。” 他想用诗歌唤回一些失落的东西, “在历史上的战乱里,我的民族曾经为了活命退到大凉山上去,今天,我们为了发展跑下来。这一去一回,有些文化遗失了。”
纪录片
为工人们的生与死
大约是2014年春夏之际,“大象微纪录”的创始人吴飞跃,得知吴晓波、秦晓宇正在编辑“工人诗典”。这个纪录片团队一直在寻找好选题,而秦晓宇也想用大众更易接受的方式,让诗和更广泛的人群对接。双方一拍即合,决定拍摄纪录片。
“加入这个项目之前,我并不是诗歌的爱好者。”制片人蔡庆增说,触动他和整个团队的,是工人们笔下的诗歌世界,他们听见了乡愁、疼痛、爱情、希望或者。纪录片的素材是工人和诗,二者都被边缘化了,但他们想拍摄一部离大众更近的片子,叙事和镜头语言都朝此努力。“这部片子应该属于更多的人,属于这群底层诗人所在的那个广大的群体。”
收进纪录片里的诗歌,秦晓宇在好诗的基础上,筛选出不那么晦涩的作品。更重要的是选择哪些诗人,他们应该具有典型性,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中国工人,出中国工人的历史命运。当时秦晓宇找过许立志,但是被了。最终出镜的,包括巷道爆破工陈年喜、酿酒工人绳子、失业不久的薄膜厂流水线工人乌鸟鸟、炼钢工人田力、铁工人魏国松、建筑工人铁骨、农闲时的锅炉工白庆国、十四岁就开始打工的服装厂女工邬霞、羽绒服厂的填鸭毛工彝族小伙吉克阿优、在大地深处工作了近三十年的煤矿工人老井,还有许立志的家人
“很多工人诗人比较内向,他们把最丰富的表达放进作品,在生活中拙于表达,不愿意抛头露面。他们习惯了沉默。记录他们的故事,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。”秦晓宇表示,“他们的人生中,有日常生活里最震撼你的部分。”
秦晓宇还记得在陈年喜家里拍摄的情景。一尘不染的梳妆台上,心形的镜子被陈年喜的妻子擦得锃亮。柜子上摆着他们多年前的结婚照,相框里压着一张日历,印着陈年喜的一首诗:我水银一样的爱人/今夜,我马放南山,绕开死亡/在白雪之上,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“她指指床头,说这就是1997年结婚时用的枕巾。”秦晓宇哽咽着说,他看见了爱情,胜过任何电影里的桥段。
摄制组无法忘记许鸿志为弟弟送行的一幕。2014年10月15日,许立志的骨灰被撒入深圳南澳的海水中。南澳是许立志生前喜欢的地方,另外难言的原因是,按照习俗,者不能归葬祖坟。许鸿志抱着弟弟的骨灰,走过一条狭长、幽暗、旁边坐满卖鱼渔民的通道。夕阳坠落,骨灰飘洒。游鱼的尽头在陆地,青年以海洋为归宿。在海岸边,所有人的泪水决堤。
这部尚未完成的纪录片名为《我的诗篇》,预告片已经放在了京东的众筹平台上。摄制组需要以此为后期制作募集一些资金。“我们希望《我的诗篇》能在院线放映,当然这还在漫长的申请中。” 制片人蔡庆增说。
2月3日一早,皮村恢复了往日的静寂,只有飞机的轰鸣声掠过天空。工人们纷纷踏上归程,带着有大家签名的《我的诗篇珍藏版纪念册》。头一晚的朗诵会结束后,铁骨请大家吃饭,一开始都很拘束,等到白酒上桌,气氛渐渐自然起来,诗人们轮流朗诵,后来田力站到了桌子上,一首《种玫瑰》回荡在飘雪的夜晚。
摄制组的人早晨6点就起床了,继续采访。头一天他们忙到夜里12点,回旅店倒头就睡了。“纪录片完成了90%的拍摄,还有很多后期工作。如果一切顺利,将于今年6月问世。”制片人蔡庆增说。
在正午的阳光里,许多一面剧场,一面接受采访。作为新工人艺术团的创办人之一,他经常与来自不同领域、关注工人问题的知识精英合作。他是这次朗诵会的副导演,也是2015年打工春晚的总导演。“今年的打工春晚,我们第一次把诗歌作为一个环节。诗歌是工人文化的一部分,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解读这个世界,书写的过程同时也是反思的过程。”谈起朗诵会,许多显得比较冷静,“昨天的诗,挺有生活的颗粒感。”他呷了一口烟,继续说,“精英阶层能用这样的立场记录工人的真实状态,很不容易。有人愿意这样做,引起更多人的共鸣,是好事。我们希望一起努力,改变工人的处境。”
谈起朗诵会,担任总策划的秦晓宇感到自豪。“众多工人的我的诗篇汇聚为一本书,一次朗诵会,一部电影,它们既是中国工人阶级的生活史诗与史诗,也可视为一部当代中国沉重转型的社会史诗。”面对工人阶级沉重的历史命运,诗歌的力量或许很微小,但秦晓宇的话还是令人难忘
“用诗歌为工人立言,为底层劳动者立志。” 文/本报记者 张知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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